“你再不来,我要下雪了”
——木心《云雀叫了一整天》
木心先生有很多“情话”被人口口相传,
这句是其一。
在这句话里,下雪是一种等待的心境,
等一个太过珍视的人或物事,
等不来就会荒芜,
像一种空落落的柔软的揪心。
我觉得木心是很适合写雪的。
他在《魏玛早春》里写了一株树,
在洞庭湖之南,逢雪落便开花,
极尽南国雪天之滋润美艳:
冬季中下几遭雪
发几度花
霰霙之夕
寂然不应
初雪之顷无声息
四野积雪丰厚
便闲幽馨流播
昼夜氤氲
▲雪中湖畔
北国的雪则被鲁迅写尽了,
“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,
却永远如粉,如沙,
他们决不粘连,撒在屋上,
地上,枯草上,就是这样……”
“在晴天之下,旋风忽来,
便蓬勃地奋飞,
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,
如包藏火焰的大雾,
旋转而且升腾,弥漫太空,
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。”
鲁迅笔下的朔方的雪,
不只是绵软飘忽的自然造物,
而是一种精神指向,
有着不屈壮美的战斗姿态。
▲鲁迅在人群中的演讲
其实暖国的也罢,朔方的也罢,
从自然意义上讲都是同一种东西。
只是人总是有很多的想法,
一场雪可以下在平原大漠、峻岭岐山,
也可以下在一个人的心里、
记忆里、年年岁岁里。
它可以是一种冷寂的心境,
可以是一个民族生存的底色,
也可以呼啸着卷过历史的长空。
在人类的书写下,
雪已经脱离自然局限,
在更广阔的次元里回舞飞升。
今天想讲讲文学世界里的雪,
讲讲雪在不同作家笔下落得的不同“下场”。
·日本の雪:物哀美学
从蓝青绵软里降下的雪,是那过去的手?是耳语?
——(日)北原白秋《回忆》
岩井俊二的电影《情书》
几乎定义了日系雪景的画面:
积雪覆盖的山峦线条柔缓,
细直的山毛榉树散着萧索寒气,
连绵不绝的青黑色房屋窝在山下,
电线与马路织就小城的布局;
冬风卷着雪片,刮出声响,
却更显出天地间一派如梦的沉静。
我觉得日本雪景的特征是很明显的,
有一种细腻微妙的感觉在里头,
莫如说这种“细腻微妙的感觉”
一直藏在这片国土的每一处风景,
甚至于渗透进诞生在这里的
每一部文学作品——
但凡读过日本文学的人想必都有体会,
这种“感觉”简直像一种隐形的标签,
让人一读便知。
当然,所谓“隐形的标签”其实就是一国文学的特征。日本文学有一点特征相当显而易见,就是主体对客体细腻的接触、感知甚至融合。这一特性,在文学理论里被称为“物哀”。
著名翻译家叶渭渠先生在《日本文学思潮史》中提出“物哀”有三个层次:第一是对人的感动,第二是对世相的感动,第三是对自然物的感动。而把“物哀”的层层意蕴、特别是第三层境界发挥到极致的,当属川端康成的小说《雪国》。
《雪国》里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应该是小说开篇,男主岛村和姑娘叶子的邂逅。两人同坐一辆开往雪国的火车,叶子如慈母般照拂着和她同行的病弱男子,岛村被她迷人的外貌和举止打动,通过窗玻璃的投影悄悄观察她。彼时暮色四合,山野间黯淡的白雪和流动的灯光,掠过叶子留在窗户上的面影——“景色在姑娘的轮廓周围不停地移动,使人觉得姑娘的脸也像是透明的……定睛细看,却又扑朔迷离”。
这种似有若无的虚幻美感贯穿了整部小说——雪国空灵纯粹的冬日景致如同幻影,主角三人的生存状态也有很强的虚无感:叶子的美本身便是一种虚无;岛村靠遗产度日,碌碌无为;驹子为重病的未婚夫卖身筹钱,同时爱上了已有家业的岛村。
在小说的布景里,落雪飘飞于层叠的山峦之上,夜色深沉清寒,空气里弥漫着深邃空阔的寒意。这样的自然背景同角色三人的境况完全相应,自然物的特征与人物心境之间形成绝妙的契合。
小说最后,叶子死于突发的大火,驹子也因此丧失心智变得疯癫。大火之中,岛村回想起当年火车上灯火掠过叶子的脸庞,火光也“照亮了他同驹子共同度过的岁月”。回望之中,两段关系也同时终结。“岛村总觉得叶子并没有死。她内在的生命在变形,变成另一种东西。”叶子从生之牢笼中挣脱,超越了肉体,化入绝对的虚空。
川端康成在《雪国》里用物哀思想表现虚无,与之形成比对的,是崛辰雄的小说《菜穗子》。崛辰雄是电影《起风了》原著小说的作者,芥川龙之介唯一的弟子,《菜穗子》中也有角色以芥川的部分经历为原型。
《菜穗子》可能是我读过最有哀感的小说,因为每个角色都在生病,在秋冬之际难忍的气候里,拖着病弱的躯体勉力存活。女主菜穗子为了从“幸福的幻象”中解脱,接受了他人指认的婚事,结果因婚后的不如意染上心病;菜穗子的青梅竹马都筑明,恋恋不忘二人儿时共处的光景,但那“金光闪耀的少年时代”因菜穗子家中变故猝然结束,给他罩下挥之不去的阴霾;菜穗子的丈夫圭介性格软弱,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反复为难……总而言之,主角三人的命途都不太平坦,而且三人的人生矛盾几乎在同一时间爆发,随即各自染上久久不愈的风寒。
故事发生在秋冬交界的时节,“每天几乎都是阴沉又寒冷彻骨……群山接连几日被雪云环绕,可是雪一直没有降到山麓”。三人焦急地等着雪落,希冀着雪落下后病体就会好转,生活就有前路。在这里,雪被赋予了驱散人生苦闷、改换生活面貌的效用,它能涤净天地间的晦气,同时擦拭人心上的的灰尘。虽然这部小说的悲哀感很强烈,但是一股静静的勉力一直支撑着每个角色,使其终不致于崩溃的境地。小说最后,雪落了下来,“……如此热切渴望的雪,终于在十二月过半后的黄昏从天而降,一直绵绵不绝地下到第二天早晨”。都筑明从雪地上消失又复现的印痕,感悟到命运之轮的真谛;菜穗子冒雪逃出疗养院会见丈夫,尝试改变摇摇欲坠的家庭局面。
虽然崛辰雄把角色内心的希望描写地很隐晦,还有很多悬而未决的症结,但是新的道路已然呼之欲出。小说结尾,菜穗子“呆呆地眺望着窗外那除了一片白茫茫,什么都看不见的雪景”,隐天蔽日的飘雪似乎“无意中为她指出了一条新的人生之路”。
深山里,唯有款冬静静开
山ふかく蕗(ふき)のとうなら咲いてゐる
以往,将来,映雪明
こしかたゆくすえ雪あかりする
——(日)种田山头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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