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什么是吟诵
吟诵一词，泛指读书，重点指有节奏地诵读诗文，最早见于《晋书·儒林传·徐苗》:“苗少家贫，昼执（锄）耒，夜则吟诵。”稍后《隋书·薛道衡传》“江东雅好篇什，陈主尤爱雕虫，道衡每有所作，南人无不吟诵焉。”又李白《游太山》之四“清斋三千日，裂素写道经。吟诵有所得，众神卫我形。”都出现过此词。同义词则有吟咏、吟哦等。《诗·周南·关睢序》云：“吟咏情性。”疏云：“动声曰吟，长言曰咏。”我以为，这是一条值得注意的资料，动声即发声，长言即拖腔，“吟咏情性”就是用有节奏的声调把作品的感情表达出来，这应该是咏诵的最基本的义蕴。如果要科学地将吟诵定义，我认为还要附加四点。其一，吟诵的对象是旧体诗文（包括词、曲），应指文学文本。由此派生的词如吟客、吟席、吟坛、吟袖、吟社、吟风弄月等都指向了文学。正由于此，我的长辈从来也没有要我、或在我的面前吟诵过古代应用文。这里要说明的是，诸如诸葛亮前后《出师表》，他们都是将其作为文学范文对待的。其二，自古至文革，凡攻读古代诗文、写作旧体诗词的人都会吟诵，我小时就听到过一个农户的孩子吟诵。因此，吟诵不算是“精英文化”，读书手段而已。然而，由于近半个世纪中华传统文化的中断，作为申遗项目，作为抢救项目，应该是名副其实的。
其三，不管东西南北的读书人，都用从小接受的方言吟诵。这一点是有典籍可征的。《战国策·秦策》：“诚思则将吴吟。”注：“吟，歌吟也。”还有，东晋时，中原冠带擅长用抑扬顿挫的纯正北方话朗诵诗文，称为“洛下书生咏”，风靡一时。甚至谢安因患鼻疾而略嫌沉闷的腔调也变得魅力十足，有人“掩鼻以学之”，后世遂有：“此时高味共谁论，拥鼻吟诗空伫立”（韩偓《雨》）之类的咏叹。我虽然出生在长沙岳麓书院，但我从小陪侍外祖父刘永湘教授读书，他老是新宁人，所以他的吟诵是用的新宁方言。如新宁有一秀才写了一首诗：
田里有根拆，拆里有蛤蟆。
我拿棍子戳一戳，呱哒呱哒又呱哒。
永湘公读起来就另有韵味。
后来我吟诵诗文，用的是长沙话，因为我生活在长沙，需要与长沙的同仁交流。再后来我到武汉大学求学，跟吴林伯先生攻习汉魏旧籍。吴先生是湖北宜昌人，他给我们吟诵就用的宜昌腔。
至今，我不仅吟诵用长沙话，而且自己写作旧体诗词，打腹稿时，在耳畔回旋的也还是长沙话。假若规定我用普通话构思写作旧诗，我是绝对写不出的。
其四，吟诵腔调不是划一的，大多随各人习惯。吟诵者采用的腔调来自师承家传，或学旁人之调，或自采别调，都经自己的语感改造过。有的人腔调较花俏，如我听到过一位老先生读郑板桥的《道情八首》，他的吟诵就有一点道教渔鼓的味道：
老渔翁，一钓竿，靠山崖，傍水湾。扁舟来往无牵绊。沙鸥点点轻波远，荻竿萧萧白昼寒。高歌一曲斜阳远，一霎时，波摇金影。蓦抬头，月上东山。
我的吟诵较为平实，小时候与外祖父在书房读书时就是这样。我们都是长时间乃至终日读书，只能采用平实的读书腔。以后再结合具体诗例，向各位师友请教。
综上所述，假如要给吟诵下一定义的话，我看可否这样表示：
吟诵，是汉文化圈中的人们依照各自的习惯，采用富有节奏的腔调，用方言诵读旧体诗文的传统方式。
二、吟诵的功能
1、欣赏诗文
从古至今，大多数读书人吟诵都是为了欣赏诗文，不管这种欣赏偏重文义、还是写法、声韵。如前所引《隋书·薛道衡传》“南人无不吟诵焉”，李白《游太山》“吟诵有所得”，吟诵都是为了欣赏。还有刘禹锡《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》“怀旧空吟闻笛赋，到乡翻似烂柯人”，其中“吟”亦即吟诵，意思是欣赏；至于《楚辞·渔父》“行吟泽畔”，是说屈原且行且吟，其中“吟”也是吟诵，义兼欣赏和创作。
下面我用长沙腔（也是当年岳麓书院众多先生、包括杨树达先生等运用的读书腔）吟诵杜甫两首《咏怀古迹》。一首为平起式，首句不押韵：
支离东北风尘际，飘泊西南天地间。三峡楼台淹日月，五溪衣服共云山。羯胡事主终无赖，词客哀时且未还。庾信平生最萧瑟，暮年诗赋动江关。一首为仄起式，首句押韵：
摇落深知宋玉悲，风流儒雅亦吾师。怅望千秋一洒泪，萧条异代不同时。江山故宅空文藻，云雨荒台岂梦思。最是楚宫俱泯灭，舟人指点到今疑。旧时读书人吟诵诗文，往往在欣赏的同时，也加深了对文义的理解。俗语云：读书百遍，其义自见。还有很多笔记、小说中记载有些前辈路过荒村寒窑，仅仅凭着青年士子的读书声，就知道其学问的深浅。这些说法都是有一定的道理的。如吟诵苏轼《前赤壁赋》的开头一段。
壬戊之秋，七月既望，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。清风徐来，水波不兴。举酒属客，诵明月之诗，歌窈窕之章。少焉，月出于东山之上，徘徊于斗牛之间。白露横江，水光接天。纵一苇之所如，凌万顷之茫然。浩浩乎如冯虚御风，而不知其所止；飘飘乎如遗世独立，羽化而登仙。
通过吟诵，清楚地表现出了层次、递进以及对偶关系。
2、创作诗文
吟诵的目的之一是进行诗文创作，《关睢序》所谓“吟咏情性”。《渔父》“行吟泽畔”的“行吟”既可理解为欣赏性地吟诗，又可理解为作者边走边进行诗歌创作。写作旧体诗文，往往吟诵与腹稿同时进行，如唐代卢延让《苦吟》：“吟安一个字，捻断数茎须。”又如《唐才子传》云：
贾岛得句云“鸟宿池边树，僧敲月下门”，又欲作“僧推”，炼之未定，吟味引手作推敲之势。
这里的“吟味”亦即吟诵。我以为，这条资料很可珍贵，说明昔人写作诗词进行腹稿时，习惯通过吟诵检验。杜甫《解闷》所谓“陶冶性情存底物，新诗改罢自长吟”，“长吟”的目的应该是检验，检验用词，检验声律，通过吟诵，达到卢延让所云的“吟安”。毛泽东同志曾经说自己的诗词是“马背上哼出来”的，也是讲自己通过吟诵构思，打腹稿。
我自己写作旧体诗，从初稿到改定都是在吟诵的过程中进行的。如去年端午节，我随台湾诗人余光中去湖北秭归参加诗人节。我第一次去秭归，而在六十几年前，我父亲率军抗日，将我母亲和三个兄姊安顿在秭归。而由于三峡工程，从前的秭归县，已经沉于峡底了。抚今追昔，我百感交集，写作了《秭归三章》，其中一首是：
峡底西陵是我家，当时兄姊共欢哗。
而今痛饮龙舟酒，泪落丝棉故里茶。
诗中的“龙舟酒”，是当地款待我们的特供酒。“丝棉茶”是秭归特产，折断茶叶片，有细丝相连。这首诗我原本起句就是“西陵峡底是我家”，一经吟诵，发现声律有误，马上改为“峡底西陵是我家”了。
三、佛教文化的介入
吟诵是旧时文人读书的习惯，由来已久，《左传》有外交场合诵诗的记载，《渔父》说“行吟泽畔”，都说明了周秦时即有吟诵行为。
然而唐以后，关于吟诵的文献一下子增加了很多，诗人称作吟席、吟丈，写诗称为吟事、吟坛。种种迹象表明，魏晋隋唐以后，吟诵非常盛行。究竟是什么，给吟诵以巨大的推力呢？我认为是佛教文化的介入。
东晋时期，佛教已盛行中国，佛经的译文亦多。当时的经书是小乘佛经。齐武帝永明七年（），竟陵王萧子良大集僧侣于京城，造经呗新声。这以后大乘佛经风行。由于原来佛经的梵文是多音节的，并且具有优美的音乐性，译为单个的汉字后，为了恢复原来的音乐之美，在诵读时即将每个字读成几个高低不等的音节，由此乃明确地辨析出字的四声。当年大文人周颙、沈约也曾参加了竟陵王这一工作。陈寅恪先生《四声三问》曾对此一问题作过阐述。我十分敬服寅丈的推断，《金刚经》中常常出现这么一句话：“菩提菩提须菩提”。七平声连句，很不好念。后来我到五台山，听老和尚念《金刚经》，他是将“须”吟为去声，全句竟变得抑扬有致了。
周颙在翻译梵文的基础上始著《四声切韵》。诗人们对这一发现都如获至宝。沈约自称“自灵均以来，虽文体稍精，而此秘未睹。至于高言妙句，音韵天成，皆暗与理合，匪由思至。”这样自觉地运用声律来写诗，最后出现了永明体，的确是诗歌史上的空前创举。这当然是人所共知的文学史上的故实。
我在此要说的是，佛徒的念经直接影响了文人的吟诵。文人本来就喜欢与方外之士来往，唐张籍《逢贾岛》云：“僧房逢著款冬花，出寺吟行日已斜。”元代大儒马祖常《寄弘长老》云：“曙雨初生螮蝀桥，梵山吟呗不移朝。”呗，梵呗，颂赞佛功德之歌。吟呗，亦即吟诵偶颂。可知儒生有时亦参与念经活动。
试用吟诵的方法读佛经，十分妥贴自然。如《心经》的开篇：
观自在苦萨，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。照见五蕴皆空，度一切苦厄。舍利子，色不异空，空不异色。色即是空，空即是色，受想行识，亦复如是。
佛教徒天天要念经，儒生天天要读诗文。儒生在向佛徒学习辨析四声的同时，也感染了其诵经方式。
佛教文化与中华本土文化的互相影响、融合，在吟诵进程中亦能折射出来。
四、怎样吟诵
汉语的诗词文赋的吟诵是没有一定的腔调的，它不像宋词的工尺谱，它随习惯，用方言，充满了书卷气，小时候老人称之为读书腔。
下面，我再吟诵三首律诗，试借以归纳关于吟诵方法的体悟，向各位讨教：来是空言去绝踪，月斜楼上五更钟。梦为远别啼难唤，书被催成墨未浓。蜡照半笼金翡翠，麝薰微度绣芙蓉。刘郎已恨蓬山远，更隔蓬山一万重。李商隐《无题》细草微风岸，危樯独夜舟。星垂平野阔，月涌大江流。名岂文章著，官应老病休。飘飘何所似，天地一沙鸥。杜甫《旅夜书怀》人生到处知何似，应似飞鸿踏雪泥。泥上偶然留指爪，鸿飞那复计东西。老僧已死成新塔，坏壁无由见旧题。往日崎岖还记否，路长人困蹇驴嘶。苏轼《和子由渑池怀旧》我用的是湖南长沙的读书腔吟诵，如果要总结方法，我只能举出两点：
1、注意拖腔。老一辈再三要求要有拖腔，有些先生还在拖腔上绕花样，加上“啊”等语助词，这应该是吟诵的一大特征。
2、每句的双字（2、4、6字）如果是平声，则稍为拖长一点。这样就造成出句与对句的“对”、对句与下联出句的“粘”此起彼伏的音律关系。
以上我将对吟诵的心得作了汇报，俗话说：“熟读唐诗三百首，不会吟诗也会吟”。学好吟诵，关键在读，一条腿是方言，一条腿是习惯，多读多练，“吟咏情性”，读出书卷气来，如此而已。
作者简介：
陈书良，湖南长沙人，出生于年2月，湖湘书香世家。高中毕业后适逢文革，盐车长坂而自学不懈。年考取武汉大学魏晋隋唐文学研究生，年获硕士学位。原为湖南省社会科学院学术委员、文学所所长、研究员，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。现为省文史馆馆员、湖南商学院中文系主任、教授。学术上服膺陈寅恪先生“以诗证史，以史证诗”的治学方法，承继朴学传统，醉心六朝文化，独立特行，著作甚丰，人称“六朝人物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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